那一年早春是个倒春寒,呼啸的北风穿院而过,给榕树剔落了一身老叶。没有关严实的窗户发出哐当一响,一块玻璃落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。扫地人抬眼望了望,又埋下头,无动于衷地继续打扫遍地落叶。一只黄犬随着扫帚的起落,在他面前欢快的蹦来蹦去,不时调皮地咬住扫把,或趴开扫拢的树叶,叼着一片叶子跳走。扫地人木然的脸色化开了,泛起一丝暖流,扬起扫帚追逐起来。小小的院落,充满了狗的欢叫和人的笑声。
院子不大,被一棵榕树的宽阔树冠覆盖着,只有靠近平房的旁边,才从稀落的枝叶里漏出一点天光。平房是青砖红瓦,没有岭南特色的普通建筑。以前是生产队的仓库,现在也是仓库,不过租赁给了一个港商。里面堆满了布匹,几十万米的金丝绒,堆到了高高的换气窗上,在靓丽的阳光下,可以看到飘散的五颜六色的丝线,挂在窗棂上轻轻地飘动。不过,经受了一年的日晒风吹,色泽早就没有刚进库时那般鲜艳夺目了。
他姓孙,家在河南乡下,到南方打工,跟了一个姓祖的老板。阿祖也就他一个员工,不多久才又收留了-只流浪犬,取名叫来宝,祖孙俩人加上来宝,一起生活在这个仓库隔出的小房间里。两人一狗亲密无间,在一个屋檐下睡觉,在一个饭锅里舀食。一道出门的老乡笑他太没有眼光了,投奔自由还找了一个爷爷,这个爷爷还跟他一样穷得住窝棚。
跟着苍蝇找厕所,跟着蜜蜂采花朵,跟着富翁赚百万,跟着乞丐讨水喝。
他憨厚地笑了笑,没有半点另寻高枝的打算。老板阿祖待他亲如兄弟,他做不出来。阿祖跟他般般大,团团脸,眼角总是留着一抹微笑。他从来不叫他老板,总是喊阿祖。阿祖是从香港过来淘金的。高中毕业,凑了十几万港币,在这边做布匹转手买卖。两年下来,也赚了不少钱,不过全都压在花花绿绿的布料上面了。
去年年头,美国最大次级债发行商新世纪申请破产保护,标志着金融危机全面爆发。那个金融风暴是专吃老板的,阿祖又惨淡经营了半年,积在手中的货,一天几个价往下掉,还难找买家,也就再也维持不了了,经朋友介绍,去到澳洲打工。那晚与小孙把酒话别,掏出最后一笔割肉货款,分了三成给小孙,交代道:阿孙,我只能预付你半年的工资,你给我再坚守一年。这个仓库装着我的身家性命,拜托你看管好它。半年后,我会从澳洲打来租金和你的工资。如果那时还没有转机,我那边也没有信息,就随便你怎么处理好了。在此期间,若有人购买,你只需按保本价卖出就行了。超出部分是你的。即使是悲壮地告别,阿祖的眼角也是带着淡淡的笑意。
从那天起,小孙成了珠三角最悠闲的人。金融危机的胃口越来越大,吃了老板又开始吃员工。这些都不关他的事,阿祖预付的工资,寄给父母一半,还有很多在手,吃喝不愁。反正搞第二职业想也别想,到处都在减员裁人,或者干脆关门大吉,哪还有厂家发货外加工?他每天扫了院子,就只有带着来宝沿着珠江溜上几里路。太远了不敢去,毕竟仓库里还堆满了货。虽然货不值钱了,但总有想无本取利的人盯着它。
也没让风暴刮回老家的老乡,前天晚上来看过他,还带来一个同伴。这个同伴对养狗很有心得,一眼就看出来宝是苏格兰牧羊犬,品种很纯,能卖一万多。他说有个朋友托他买一只,很久没有谋到。问小孙卖不卖。狗有灵性,知道在说它,从院门口猛扑过来,朝客人狺狺狂吠。小孙笑着说,这是我捡的一只流浪犬,跟我朝夕不离,已成了我的伙伴,无论怎么也不会卖。
老乡说,阿祖又没有给来宝开工资,你自己出钱养它岂不是亏了。再说,阿祖大半年音讯全无,你也要作自己的打算了,带一只狗去哪里都不方便。跟着富翁赚百万,跟着乞丐去讨饭,跟着自己都在打工的老板,你连稀饭都要喝不上了。
小孙无可奈何地笑了,摸了摸来宝的脑袋,还是坚毅地说,受人之托忠人之事。
老乡和同伴失望地走了,来宝紧紧地擦着小孙的裤管,送客人出门,怯怯地倚着院门不动了,生怕被人带走。它极小流浪,对陌生人有着天然的警惕。如果不是主人的朋友,像这种不怀好意的人,它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,哪怕不敌,也要拼个你死我活。
今天与来宝打闹了一阵,心情却并不舒畅。他望着活泼的来宝,肝脏悠的一下揪紧了。这只跟了自己一年多的小狗,终于还是逃脱不了被卖的命运。清早仓库房东就找来了,要收下一年度的租金,他好说歹说,房东总算动情了,答应先宽容几天。阿祖联系不上,想为阿祖解忧,把仓库的货拿出去摆地摊,变换几个钱,可是地摊货比现今的批发价还贱。天鹅肉也只能卖个豆腐价,他心疼,而且还缓不应急。自己手头上钱也不多了,连租金的一个零头都不够。情急之下,想起了老乡的那个同伴,那个朋友不是说,来宝能值一万多吗?卖他一万,再找朋友借一点,这个难关就能挺过了。
房东一走,他把电话打到老乡那里,找到了那个朋友。那个朋友听说了事情的经过,非常爽快地同意了一万的叫价,还答应借给他所差的部分。租金有着落了,紧绷着的神经得以缓解,却因为伙伴马上就要离去,心里升起的灼痛感,迷漫到了大脑区间,做事情也倒三颠四了。这么大的风,擦了桌子忘了关窗子,一块挡风遮雨的玻璃乓地一下就碎了。
晚上朋友开车来牵狗,带了一条粗大的狗链,来宝一见,气势汹汹地扑上去,但主人一声吆喝,马上就垂头丧气了,两眼巴巴的望着主人,眼角湿润了,噙着泪水。它知道这是命里注定,没法反抗,任凭新主人把铁链套在脖子上,临上车,才又凄厉地嚎叫一声。小孙失魂落魄,瞅着小汽车在湿淋淋的树行里穿过,车轮碾着积水发出的沙沙声,像布匹店撕布匹一样刺耳。
他躺了几天,精神稍好,就加入了收破烂的大军。为交房租,小孙不仅借了钱,连生活费也凑上去了。每天清晨,他骑着仓库的一辆破烂三轮,穿街走巷,收起了废品。还别说,在金融危机肆虐的时候,收购废品的生意出乎意料的好。有一次找到一家半倒闭的工厂,不说废铁,就是废纸卖了,也够人快快乐乐地吃喝三个月,还有人去楼空的员工宿舍,那些丢弃的废物,好多根本就是没有开封的生活必需品。
他过得简单而满足,稍不如意的是,每次回到仓库了,再也没有来宝奔上来蹲擦裤脚了。回想起来,尽管时间过了很久,却还是感到微微心痛。
一次,他又转到了大市场,一年前的萧条不再,高大的塑料雨篷过滤着六月的太阳,给市场留下一遍阴凉而又热闹的光斑。市场里人头攒动,虽然没有危机前那么拥挤,却显示了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景况。他挤进去,看到了几个冬眠后初出的朋友,得知纺织品的价格已经回升,接近危机前的高价,特别是自己仓库里那个品种的金丝绒,已经超出了以往最高价的三成。他哇地大叫一声,一脚踢翻了三轮车,一路哭笑着跑回仓库。
他拨通了阿祖在香港的一个叔叔的电话,请他叔叔传话,要阿祖无论如何尽快赶回来,延绵了很久的寒潮刮过去了,春天已经来临。叔叔答应尽快跟阿祖联系,然而又是多天没有回音。金融危机的尾声极不稳定,音阶忽高忽低乱串。小孙担心夜长梦多,在一个高价位卖空全部存货。货款打入了阿祖的账上,没有留下一分钱的现款。
处理完存货,他像进行了比赛的长跑运动员,全身松懈了,躺在碧草茵茵的街头公园长凳上,不知不觉睡熟了。还是老乡来了,才把他拉回仓库里。两人就着一袋花生米和一斤卤菜,喝了一瓶白酒。他脸上泛起红光,有如掏空的废土窑,满坡是青青野草,看上去随时会给一场大雨冲垮;谁知里面又码满了砖坯,再次燃起生命的火焰。
老乡数落他,不应该把货款全部打进阿祖的账上。阿祖说过,只要保本价,多余的全归你。这下好了,多赚了一倍,他还会吐出来吗?
小孙爽朗笑了,我就是一个打工的,阿祖像兄弟一样看得起我,我怎么能算计自己的兄弟呢?
老乡恨铁不成钢。你至少要把你垫付的租金留下来,你到处收垃圾赚几个钱容易吗?
小孙说,阿祖付了我工资。我是工作时间搞的第二职业,垫付租金也是应该的。至于这一两年的工资没有付,等他回来了再算。他也在打工,有他的难处,这下好了,他又有了翻身的本钱。这几年,我心里一根弦绷得很紧,现在事情了结了,如果来宝还在,我就跟它一道跳下珠江里打闹一番。然后痛痛快快睡它三天三夜。
没有睡上三天,阿祖第二天就来了。在白人那里打拼三年的阿祖,被南太平洋的太阳晒得黑亮,两只手掌上尽是老茧。只是团团脸未变,眼角的笑意更浓了,掺杂着一丝沧桑。在仓库旁的卧室里,迎着窗子射进来的霞光,两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,久久没有放开。
我们又在一起了。小孙高兴的说,末了,神色突然晦暗,还差一个。
不差了,马上就到。
小孙狐疑地望着阿祖,
阿祖笑意不减,我已经多付了一倍的钱,赎回了来宝。
院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,接着,一条黄色的影子跃进院子,毛上挂着一片落叶,冲向房间,一路发出响亮的吠叫声:汪汪汪。
(这是一个熟人掘下的人生第一桶金,很有意思,特此记录下来)